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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与太白像的完成——来自雕塑家阎玉敏的回忆

左堂雕塑 | 2017-07-21 | 分享到: 点击:2585 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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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07-21 09:31 来源:北京晚报 

 
 

  沈从文致阎玉敏的信(阎玉敏 提供)

  1974年沈从文登上安徽黄山

  阎玉敏的雕塑作品照《举杯邀明月》

  阎玉敏年轻时为李白塑像

  她是年过八旬的雕塑家,她曾参加过毛主席纪念堂广场雕塑、淮海战役烈士纪念碑浮雕、敦煌洞窟的彩塑复制、安徽马鞍山李白纪念馆李白像等雕塑工作,作品遍及全国各地。但她一直想做一尊雕塑,为一位她尊敬的老师,一位曾执导她创作李白像的文物学者,同时也是一位她崇拜的作家。她叫阎玉敏。老师叫沈从文。从阎玉敏女士珍藏的沈从文书信中可知,当初他们曾共同为一个文化工程而努力,即安徽太白楼陈列方案和太白像雕塑。为此,阎玉敏被从地方调往中国历史博物馆(国家博物馆),进行近一年的创作和学习,她从当时在博物馆上班的沈从文先生身上学到的,可谓受益一生。她永远记得沈从文年过七旬还爬上架子帮她修改李白塑像。而沈从文那一时期为太白楼陈列所做的种种努力还包括:数百条的资料,数万字的方案,数年的热心。阎玉敏说,这大量的工作,可惜现在人都不大了解了……

  一 特殊年代,特殊相遇

  在安徽省马鞍山市采石矶上的太白楼景区内,有一尊李白的卧像,导游词里说:“这尊像是由大雕刻家阎玉敏主刀的,由三个人共同指导她完成。”这三个名字分别是郭沫若、沈从文、刘开渠。

  那么,沈从文怎么会参与了李白像的雕塑呢?这应该先从沈从文生病说起。

  1973年秋,沈从文给同事陈大章写了一封长信,希望能够解决他在文物研究工作中遇到的实际困难。两人相识已二十年,沈从文对陈大章非常信任,“我今年已七十二岁,目下血压下降,精力虽还好,应作待作的还不少,能工作的日子,却有一定限制。”沈从文根据馆藏物品及实际情况拟出了十四个研究项目,希望能与有志于此的同事一道完成,这些题目中即可见沈从文对李白形象的探索研究,他当时就提出了李白醉酒、李白形象的问题。在这封信里,沈从文还提到个人生活问题:“这一次从乡下回来,快两年了我的粮食供应还不回来,住处始终得不到合理安排……”

  早在1972年2月,病中的沈从文在致信周恩来总理后获准从湖北五七干校回京治疗,历史博物馆决定继续留用他为研究员。但是直到1973年夏,“沈从文在馆里没有固定名分,供应关系还在丹江”(《沈从文年谱》)。此时沈从文人住在东堂子胡同宿舍,吃饭则回到夫人张兆和与孙女同住的小羊宜宾胡同,吃完午饭又要带回另外两顿,“两边跑”多有不便。因此沈从文提出了种种住处申请,均没有回音。而面对着不断出土的文物,以及从业人员并没有上进之心的现状,沈从文非常焦虑,“日子尽混得去,良心对得起国家,对得起党的期望和信托吗?”

  也就在此际,沈从文接到了有关整修太白楼和为李白塑像的请教事宜,安徽省为此派了两个工作人员前来,一个是周星珷,戏剧作家,当时任职于安徽省马鞍山市委宣传部,她负责太白楼恢复整修事宜;一个就是当时很年轻的阎玉敏。

  恍惚四十多年过去,提及当初对于沈从文的了解,阎玉敏觉得有点浅薄,她说只知道他是大作家,并没有读过他的书,更不知道他对文物的博学,甚至不知道他是合肥的女婿。

  阎玉敏生于上海,在中央美院先后师从郑可教授、雕塑大师刘开渠。她的毕业作品浮雕《渔歌》曾得到院长吴作人的公开撰文称赞。但很快她的艺术之路便遭到了运动的冲击,被惩罚性地分到了安徽。在这里,她因塑造《花鼓灯舞》名噪一时。

  她的命运转折在“文革”后期。上世纪70年代初期,她曾在界首陶瓷厂工作过,当时就想着为厂里创造点效益,就塑造了李白小像准备和马鞍山的太白楼合作。没想到对方一看到这个李白的卧像就起了大兴趣。原来这尊像与他们被扔掉的一尊李白像很相像。1964年5月4日,郭沫若来到太白楼,看到了一尊李白抱酒坛的塑像,欣然赋诗一首:“我来采石矶,徐登太白楼。吾蜀李青莲,举杯犹在手……”这首诗在当地引起了很大反响,被裱起来,游客要求讲解,但他们也不知道是否讲解得对,就希望进京当面向郭沫若汇报讲解的体会。也就是在这之前的1971年,郭沫若希望马鞍山方面重塑李白像,并且有个批示:“李白像不想按过去的复制,应有历史考证,重新再创造。”

  就这样,阎玉敏与周星珷等人带着介绍信去了中国历史博物馆,因为塑像要经过北京的专家指导和定稿。阎玉敏说,当时她有个同学李之檀就在历史博物馆美工组工作,是李之檀介绍了她和沈从文认识。

  二 关于李白的胡子,有过争议

  阎玉敏在北京时就住在中国历史博物馆的二楼,她后来才知道她所住的房间可能就是沈从文以前曾住过的,但此时沈从文申请住在馆里却未能引起回应。阎玉敏接手这样一个文化项目后,平时就在临时成立的工作室里创作李白像。

  进京时她预先做了四尊李白像的小样,《行吟图》《抽刀断水》《举杯邀明月》等,后来经过刘开渠等人的决定,选定了一站一卧两尊。作为对古代服饰和人物形象有所研究的沈从文,当时也对阎玉敏进行了指导。

  首先是李白的胡子。她开始时塑造的胡子是平的,沈从文过来一看,就爬上雕塑架子,说胡子不对,应该是翘翘的。阎玉敏说她当时不大服气,因为按照当时的习俗,流氓阿飞才会把胡子弄得翘翘的。沈从文于是就带着她看一些唐代人早期的画像。武则天之子章怀太子的墓发掘后,样品送到中国历史博物馆来,沈从文就喊阎玉敏去看,指着新出土的唐代壁画给她看,说你注意下唐代文官的胡子,都是翘翘的,阎玉敏当时就心服口服了。

  沈从文当时一再对她强调说,李白是一个富有激情的爱国诗人,一个极其浪漫的诗人,同时也是一个唐代的文官。最初看到阎玉敏的塑像时说,你做的不像是李白,倒像是现在的一个工人。阎玉敏于是便花大力气去做修改。

  沈从文又总是对她说,阎同志,你先停下来,多读读李白的诗,多体会李白的诗意,多了解一下诗人的气度。

  有时候,沈从文讲着讲着就拿出来纸和笔,就手画出唐代文官的软巾帽、衣服圆领、腰带式样等等,讲完了就把画稿撕下来送给阎玉敏。阎玉敏说,可惜那些珍贵的画稿都找不着了。

  为了李白像的衣服纹饰,沈从文还多次给阎玉敏找资料,对于衣服上的具体纹样、花式,以及腰带的宽窄、式样等等都做了具体指导。阎玉敏记得,“当时还特别为塑像缝制了一件宽袖圆领的长袍,用吹风机吹起来,给我带来了很大的灵感。”

  在阎玉敏出示的老照片中,还有两个年轻男子着古装做出姿势,阎玉敏说这是当时在博物馆的两个画家,现在都是大画家了,当时他们要给我做模特,就穿上衣服摆了几个姿势。

  为李白塑像正处于非常时期,不少受请作为顾问的专家身份尚未恢复,而她受组织派遣来京塑造李白像,也有属地领导打电话给她说,都什么时候了,还给李白塑像,“当时我就想,大不了回去坐牢,我也得把李白像做出来。”但在具体指导中,阎玉敏的创作还是受到了一定的影响。看她早期的李白像《举杯邀明月》,酒杯是举出去的,推向明月的邀约,但实际的成品却是把酒杯搂在了怀里。为什么呢?阎玉敏说,“你想想啊,那是什么时候,怎么能鼓励人喝酒还喝醉呢?”

  但是沈从文还是希望她能够还原出一个接近真实的李白。在致周星珷的信中,他多次提到希望安徽方面能开介绍信,由他带着阎玉敏去北京各个场馆去看看,主要是看有关李白形象的实物,可惜未能如愿。于是沈从文就利用每周六的时间,带着阎玉敏在历史博物馆看藏品,看有关李白像的古画,曾在沈从文陈列方案中多次提及的宋梁楷的《行吟图》给了阎玉敏很大的启发。

  阎玉敏说,沈从文每天来上班时,都会直接穿过几个房间径直来到阎玉敏的雕塑工作室,上下看看,再继续交流意见。

  三 在公交车站旁等车 找到了李白的眼神

  阎玉敏几乎每天都在工作室呆着。有一次,她的四妹妹在博物馆大门口喊她出去吃饭,说是刘半农、刘天华的后人请客,一定要去。阎玉敏推辞不掉,只得答应。阎玉敏跟着妹妹在中山公园门口等公交车时,突然看到前面有一位演员似的男子,好像是在等他的心上人,那种眺望远方的眼神,一下子吸引住了阎玉敏。“当时我都看傻了,结果妹妹上了车见我还在下面就喊我,我说不去了,她就哭了。我奔回到工作室,掀开塑料布就开始干活,当时就按照那个眼神来塑李白像,从上午一直忙到晚上开灯了,连饭都没吃,就是多喝点开水。第二天我的老师刘士铭来了,看了一下说,把刀给我,我就递给他,他上架子在嘴角处动了两下,说这下好了,也就是说眼睛不用动了。”

  后来沈从文来,我让他看了,他也是点头微笑,我心里一下子就坦然了。

  最终,出现在太白楼的两尊李白像都得到了社会各界的承认,此后,阎玉敏还为李白墓做了一尊李白挎剑像。说起这尊像,阎玉敏也是如数家珍,说找了一些李白的资料,发现他喜欢带着剑,遇到不平的事甚至会杀人,说他具有侠义的气息。这些都与当初与沈从文的接触和指导密不可分。后来她才知道,沈从文为了太白楼做了大量的资料收集和分类工作,而且是在那样艰难的处境之下。

  四 沈从文为太白楼不仅制定方案,还推荐相关专家

  有关沈从文为太白楼制定陈列设计和方案的内容,在《沈从文全集》中有所公布,其内容洋洋数万字,可谓面面俱到、不厌其详。《全集》编者解释说:“1973年10月,安徽省马鞍山市为恢复整修太白楼,筹建李白纪念馆及李白塑像,派周星珷、阎玉敏来京向中国历史博物馆及有关单位联系,寻求帮助。作者(沈从文)和本馆的陈大章、李之檀及有关部门曾给予多方配合。”

  正是在这次见面之后,1973年10月4日,沈从文多次致信周星珷,详谈了他对于整修太白楼的整体设想以及对太白像的建议,同时还推荐了不少相关专家,皆是业内专家好手。

  在文学范围的史料,沈从文推荐了唐诗研究学者詹锳。有关太白楼建筑方面,沈从文力荐了文物局的专家罗哲文。同时还建议去新华社摄影部去查查峨眉山、岷山、严子陵钓台、庐山等彩色图片。沈从文也愿意贡献自己多年积累的史料,“我将尽我手边所有(附五十二种草目),借给你们使用,或相赠,也不妨事。”

  在沈从文提供给对方的一份草目中,附提了数种彩色乐舞小图片,“是我十年前为音研所供陈列时提供,并约人为复色绘出的。原放大多在二尺半左右。我意思是,将来太白纪念馆陈列图像,或许有十多件需要照这么加工复色的……”

  在美工方面,沈从文推荐了范曾、边宝华、李砚云、常沙娜、马二云、王家树、郭慕云等。沈从文还建议对方可以就近先从安徽当地调人,如当时下放在安徽的韩美林、王济美、黄永厚等。沈从文针对太白纪念馆的建筑问题提出了自己的观点,提供了相关珍贵参考资料,并推荐陈从周的相关论述。

  1973年10月24日,沈从文致信周星珷,把自己在一周时间赶出来的28页陈列蓝图一一介绍,其中内容分门别类,极尽详细,但他却是依旧的谦虚。“谢谢厚意,给我一次学习机会,把个初步草拟的陈列蓝图写出。”由于资料缺乏,之前沈从文的不少书都被没收和散失了。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沈从文说他“近于闭门造车”、“瞎子摸象”写出了蓝图,并自嘲“不易及格是必然”,但“足供作为线索参考”。

  从这份洋洋大观的陈列方案看,沈从文虽然未到实地察看,却能够发挥其小说家的超强虚拟功底,隔空构筑起一个立体无比的历史名人纪念馆。甚至连每个展柜的陈设都很具体,如“主观设想的第一室内陈列”提到:“一、下层部分,中部作李白塑像,房间若不太大,立像高度或在二米以内考虑,免占空间太多,且不协调。二、左右两侧,布置平柜各四个,照比例考虑,每一平柜长度,不必大小一致。”沈从文方案中指出:柜一,各种不同的李白传记。或只陈一李阳冰作的,二正史载的,三宋人所书小传;柜二,传世李白各种不同的墨迹;柜三,后人作李白的画塑及李白生活图画;柜四,古代有名书法家或文人墨迹或写的李白诗歌;柜五,李白集子各种不同板本的目录及刻印的源流表;柜六、柜七、柜八,李白集重要板本举例,把固有的加上外调的分作四平柜陈列。

  而在李白曾提到的历史人物中,沈从文则着重图像表现,其中有石刻,有壁画,有缂丝,有绘画,有镜画,有照片等等,这些史料位于何处,其内容真伪,沈从文也都给予了一一解读。在这部分方案的附信中,沈从文对雕塑家阎玉敏提出,第二陈列室按照他的预计,至少有一百二十张图,而其中牵涉到李白的诗大致在四十首或再多,诗与图如何结合表现?沈从文建议以图为主,但是也要看诗的内容和分量。沈从文主动提出,他另外选出李白的四十首诗作为参考。在他后来为此集的四十首李白诗中还特别都附加了与之相关的绘画作品,并指出现存所在,因为购买不易,他可以协助帮忙。

  在方案中,沈从文还不时就手画出实物样式,如唐代的酒杯。在对李白诗的意境和历史背景分析中,沈从文则提出了几个颇为新颖的议题,如李白一些七言诗夸张浪漫,“有不少也和唐代的变文叙述形容极其近似,影响明显……说李白接受通俗文学影响,过去人必以为近于贬李,照目前说法,则实赞李。且为新的提法,物证俱在,不是胡说瞎猜”。“李白好道,表面上为求道寻真理,炼药长生,事实上除了可以谋作政治出路,还能满足另外浪漫情绪,诗中提起的即不多,而事实上即婚姻问题也由之解决”。

  对于陈列实物的种类,沈从文也给予了把关,如李白诗中提到的赌博用具“长行”“樗蒲”“围棋”“双陆”,沈从文说前二者少实物史料,后二者则属于赌博用途,不提倡展出。

  对于沈从文给予的热情支持和资料提供,对方给予了真诚的感谢。但是沈从文却说:“这件工作,我如能参加点末议,提提材料,对我也是一种学习机会,可以当成一种试点工作看待。因为这份工作经验,将来或许还可转用到为杜甫、苏轼、屈原、陶渊明、李清照、司马迁……等等专题性陈列,得到工作便利。所以应当感谢的是我。是安徽方面党领导对我的好意,不必要你们对我说任何感谢。”沈从文还说如果有需要,他可以去安徽协助两三个月,作出来大致还像个样子。

  当时沈从文在致作家凌叔华的信中提及,他虽然是七十二岁的人,但工作兴致竟如四十年前的情形,他还并拜托凌叔华在英国为他寻购与唐画有关的《女史箴》的彩色画片。但是在致友人杨琪的信中,沈从文则道出了构拟这一大方案的背后辛酸,资料缺乏,没有助手,无法照相、临摹,与家人分居两地的孤独,他戏称自己是堂吉诃德与风车作战,“或许为‘死亡’意思所迫促,日夜废寝忘餐来赶,致令同院住的几个十分相熟的大妈,总担心我会忽然死去,每早必轻轻叩叩门,待我回答才放心的现实情形下,还用一个星期左右时间,为当涂李白纪念馆约一千平方米陈列,搞出了个设计草目……”

  沈从文还说,做这个方案像是过了一回例外小考试,只等着安徽方面审查后派人来京解决布置,开春后他还有望去当涂实地试为作三五天说明员,“一切通过后,还才算考试及格!这几天总布置下的战役,近于打完了,身心似乎有点解体样子”。从中可见沈从文为之付出的艰辛。

  对于李白纪念馆,沈从文不只是个人倾心,他还寻求亲友们的帮助,如当时在安徽下放的好友巫宁坤,沈从文当时致信巫宁坤说,为李白纪念馆所作方案尚没有审核和施工,届时将可能到当涂来看看,如果需要讲解词的英文翻译,或者翻译李白的诗,当必会推荐他试试看。或许是沈从文那一时期太过倾心于太白楼方案,就连家中的小孙女沈红都能画李白像了,能把沈家亲戚雕塑家刘焕章的李白像画得活灵活现的,由此可知,沈从文在为太白纪念馆作陈列设计稿时影响到了家人,家人对此的理解和支持也是不言而喻的。

  只是今天到访太白楼的游客中,还有多少人会知道沈从文为之倾注的心血?

  五 羁旅与诗意,沈先生与李白的隔代之缘

  翻阅沈从文的文集可以发现,他对李白诗文和事迹还是有相当研究的,前几年曾在拍卖场上见过沈从文写于1983年的两首李白诗,一首是七言绝句《江上吟》,一首是《峨嵋山月歌》。明唐汝询说《江上吟》的主题是:“此因世途迫隘而肆志以行乐也。”即李白身处羁旅,面对压抑的现实,却不予理会,仍旧继续着他追求自由,向往理想世界的初心。而后一首则是诗人晚年于异地对家乡的眷恋,诗文意境恬静而平和,倒与沈从文笔下的湘西旧景颇为相近。李白与他,注定有一段令人感怀的隔代之缘。

  作为一位一生为李白塑像的艺术家,阎玉敏更是感触到了特殊时期沈从文身上那种诗人的忧郁气息。忆起与沈从文相处的时期,阎玉敏说,感觉沈先生不太爱说话,平时在馆中也不大爱走动,来时拎个小包,穿过其他同事的房间,径直来到阎玉敏所在的工作室,从不串门,自己做完了事就回去,好像也不在博物馆食堂吃饭。

  有一次,阎玉敏去了沈从文的住处,她说记得是煤渣胡同(注:实为东堂子胡同),屋子狭窄又昏暗,她看到沈从文正在为小孙女调奶粉,沈夫人也显得有些沧桑。阎玉敏说,当时她也不知道沈夫人是合肥人,因此没有多交谈。只是觉得沈从文待人很真诚,对人指教毫无保留,就是有点好激动,有时候说着说着会流眼泪。

  现在一提起沈从文先生,阎玉敏也会激动得流泪,说没想到先生都去世这么多年了。从北京返回后,她记得1974年沈先生给她来过一封信,说他上了一趟黄山,还问她有没有借他的书,说他等着写个东西,希望还给他。阎玉敏说,我的确没有借他的书,就告知了他。就这样渐渐失去了联系。但在阎玉敏心里,总会闪回那个上架子看李白像的沈先生。阎玉敏说她准备为沈从文先生做一个小雕塑,就是记不得沈先生具体的样子了,“记不得就记不得了,到时候就凭着自己的感觉去做,这样就最好了”。

  附 阎玉敏提供沈从文的两封信

  玉敏同志:

  不见数月,在安徽运动不知是否还在进行,还是已经转入抓生产。我是六月中旬由南方回来的。去苏州和家里人住了四十多天。后来又同十多亲友爬上黄山,前后过了八天。在雨雾中上山,传(转)到住处即又放晴,印象极好。体力也还对付得过去,不感疲劳。证明身心还受得住高山气候考验。惟视力似已较差,回来后才知道眼底出血并未吸收,并发现有轻微白内障,因此左眼视力衰退,实意中事!近正争时间赶抄“服装资料说明”约廿四万字,若无意外故障,年终或可上交。还拟添三五百附图,在说明中,说服力或较强。你上次借用的材料,存馆中的已看过。还有些你带去合肥部分,盼望你能协助一下,为暂时寄还,便于清点,清点。以后若还有用,仍可借去使用。你同学张同志闻已因病不能到馆工作。刘焕章则去邯郸作了些黑釉瓷动物,一尺以上大的,大致还不错。近几个月又去大砦搞陈列馆用一个群相,已完事。可能还将作个露天用较大型的。黄永玉等已无事,只是李可染、吴作人等画,不供分销月份牌使用。又闻新北京饭店也不用。若照日本文艺界出面,情形而言,过不多久,但又会出面,也未可知。

  并候佳好 曾同志处并致意。沈从文 九月廿四

  阎同志:

  带来些《故宫周刊》,部分加有签条涉及和李白诗文及游踪有关的可用资料,可以看看,或指给周同志等看看,大致若调黄永厚同志来协助工作,这些相先照成四寸大底片,决定要用时再照需要放大即成。这只是其中一部分,另外的礼拜三当为指来。至于在别的画册的,为东北博画册、申博画册(二种)、故宫画册(三种),日印唐宋名画册等等,当于看过后选出再奉告。又附来一有关李白的小册子,内有我上次说的李白诗集板本表,及经行图,似乎都还有用。这书若买不到,可以照一个相将来放大画出。这书是借来的,照相后即望还我。若内部能买得到,我必为设买来。并候各位佳好。

  沈从文 十月八日

  作者注:这两封信中还附有明杜堇绘《饮中八仙》图样,并有沈从文短注,同时还有一份《附陈参考》,应该是李白陈列馆的补充史料。阎玉敏说,“有关李白纪念馆资料因为当年他们不需要了,为此我没有寄出,保存下来了。”后封信像是一个手写便条,用钢笔竖写的,日期为”十月八日”,应该是1973年,当时沈从文正有意调在合肥的黄永厚参与太白楼的陈列事宜。前一封信为毛笔书写,沈氏章草,满满两张,日期为“九月廿四”,即1974年秋季,那一年沈从文离京南下,在亲友的陪同下登上了黄山,由此证明他的“不服老”,他身在山中,可是心里仍惦记着几位老友们的艺术处境。(本文特别感谢沈龙朱先生帮忙辨认书信内容。)王道